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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 栗樹下的歌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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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意識到我的過錯,所以在房間裏直待到中午過後才出來,我特意讓女仆將午飯端上來,盤子裏有一份蘋果派,一些切好的肉,還有咖啡。

我也處理了一些來自南方的信件,他們緊追不舍,絲毫不理會我在柏林的留言,哪怕是讓郵差跑斷腿也要送到這個渺無人煙的地方。

午飯過後,我服用了一點兒鴉片酊,我的心裏感覺好受了些,這時女仆叫門,說查爾斯正在大廳裏等我,我拿上外套匆匆下樓。我的好朋友此時已經是個無可挑剔的紳士打扮,他立在門廊前,手裏是他的煙鬥,他看起來派頭十足。

查爾斯告訴我,這個下午他們打算去湖邊野餐,伊麗莎白已經吩咐仆人準備好了東西,這將是他們難得的家庭時光。

我看著他,同時感覺到身後的家族肖像也在無聲註視著我們,每一位過去的哥瑟海姆,不論他們經歷過什麽,最後都成為同一道目光,孤獨無語卻又充滿宿命地凝望著未來。

我總想著查爾斯會在什麽時候向他的客人鄭重介紹他的家族成員,就像每一個有著光榮歷史的古老家族那樣,讓客人好好地來上一通歷史課。可查爾斯並沒有這麽做,相反,他甚至與我一樣,在面對這一墻的肖像時,也會不由自主移開視線。

我想查爾斯不願意談論家族肖像的原因之一,是他的父母雙親都過早的成為了肖像中的一員。托馬斯·哥瑟海姆和斯嘉麗·哥瑟海姆,他們在查爾斯只有17歲的時候過世。上學的時候,查爾斯曾在一個冬天圍過一條紅色的毛線圍巾,在那個下午瑪佳教授意外地打斷了她奉為圭臬的文法課,優秀學生查爾斯為此曠了他人生中第一節 文法課。後來,我們再也沒有見過查爾斯的紅圍巾。

那是一次悲劇性的車禍,他們的車子墜下了山崖,屍體支離破碎,人們在山崖下搜索了七個日夜,始終無法拼湊出托馬斯的左上臂骨,而斯嘉麗的心臟則被跌出了胸腔,落入了洶湧的大海裏。

那起悲劇在學校裏讓每個孩子都噩夢不斷,查爾斯一家在鎮上的房子被出售,他也很快收到了老家的來信,回到了伊塔爾湖。

“原諒我一個早上都在無禮地忙碌,生意和妻子一樣,總是片刻不叫人得閑。”查爾斯說。

我向他表示感謝,我在伊塔爾湖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寧靜。

此時在湖邊已經響起了陣陣歌聲,伊麗莎白在不遠處的栗子樹下正喚我們過去,查爾斯帶上從酒窖裏選出的一支好酒,我們前去與她們匯合。

當我們走出宅邸,踏上青青草地時,我感到了一種世間罕有的莫大快樂,我曾以為這樣的感知已經永遠地被戰爭摧毀,現在它回來了,它出現在少女舞蹈時輕盈的足尖,躍動時如同白鴿般的靈動腳踝。它是醇厚的酒,是溫暖的陽光,是倚靠在李子樹下的簌簌微風和芳草香甜。

我們坐在樹下,輪流唱起自己兒時最喜歡的歌謠,查爾斯就像是童話故事裏呆板笨拙的公鴨爸爸,搖搖晃晃地唱起水手之歌:

“向著大海,

迎著風浪,

金色的樓臺還有寶藏。

波塞冬的三叉戟,

是我們最後的眠床。

哀歌是聖母落淚的G弦。

塞壬啊,她們紛紛在琴弦上歌唱。”

接著,希熙·哥瑟海姆拉起玳瑁殼的手風琴,她靈巧的指尖在按鍵上舞蹈,中間的琴箱發出和鳴——那聲音既不像本地的,也不是任何一種民族的樂曲,伊麗莎白在這琴聲中,唱起屬於她家鄉的歌謠:

“斯卡洛特堡:

我最愛的姑娘在那個地方,

她十二歲唱歌,十五歲舞蹈,

十七歲她在街頭賣花,

歐芹,鼠尾草,還有迷疊香。

玫瑰是她的愛情,她將它送給遠去的水手。

他把桅桿擦得鋥亮,羅盤指向他心的方向。

二十歲時,我最愛的姑娘在斯卡洛特堡。

海水送來她的玫瑰。

仍和當年一樣,鮮紅芬芳。”

所有人都沈浸在美妙的歌聲與音樂之中,希熙的琴聲像是有魔力,它牢牢地吸引住了查爾斯的目光,也使我難以移開自己的視線,在奇異而陌生的曲調中,我的好友的神情漸漸變得火熱深沈,誰都能看見他深色瞳孔中發出的激情的暗湧。

在這樣英俊的男子的註視下,即使是縱情風月的歡場老手也會生出幼鹿般的慌怯。我面前的哥瑟海姆開始不自然地發抖,她的指尖讓音樂扭曲,像是劣質的收音機遇到了電路故障。這讓伊麗莎白不得不發出嘆息,她還不明白一切:

“希熙,你應該學會專註,胡思亂想會讓你毀了一切藝術創作。”

希熙放下了手風琴,赧然地退到一邊,伊麗莎白為所有人切分了三明治,然後把盤子裏剩下的給了希熙。

我們吃了些三明治,還有牛肉切片,查爾斯給我們每個人都斟了些葡萄酒,我們開始在飽腹感中陶然醺醺,大家開始四手四腳地平躺在草地上,柔軟的草葉紮得人後頸發癢,困倦像是金色的女妖一般慢慢爬上你的身體,這時候,查爾斯開始朗誦一首無人聽聞的詩:

“萬物彌散之時:

我該如何稱呼你,

死亡,孤獨,還是寂靜。

我們總該致以最高的敬意,和最深,

最深的恐懼。

春天在你的懷中死去,夏天是狼狽的幸存者。

秋天掙紮著最後一口喘息。

嚴冬是你最偏愛的孩童,它沈睡著,

最後,無聲地消逝,

在世界的盡頭。

你不虛構人們的死亡。

他們來到你的腳邊,溝渠由神祗挖下。

我該如何稱呼你,

在一切共同墜落之前。”

我昏昏欲睡,有一陣子真的這麽睡了過去,這不是什麽丟人的事情,在伊塔爾湖你的靈魂像是得到了放逐。我枕著松軟香甜的青草,微醺的暖風輕輕吹拂,伊塔爾湖掀起漣漪,溫柔得好像是枕畔絮語的少女,那一刻裏我心旌神搖,狂妄地幻想著這低聲呢喃來自希熙·哥瑟海姆……

我不太記得是什麽催醒了我,也許那一刻我仍在夢中:醒來時我的身邊只有殘羹冷炙,喝剩的酒。哥瑟海姆們去了哪裏,我一無所知,

湖面上仍然是散不盡的薄霧,沒有人意識到這霧比之前更加模糊,遠處的世界幾乎看不清了。湖水的碧波在岸邊拍打著,白色的蘆葦叢像是天鵝落下的羽毛,一切散發著無聲而神秘的氣息,蘆葦叢中,我又看見了吉普賽人的帳篷尖。

我走進那帳篷,裏面的占蔔師有著和伊塔爾湖一樣顏色的瞳孔,她用塗著蔻丹的手指在嘴唇上做了個手勢,接著點了點桌上的牌。

四張牌陣組成的時間之輪,分別是國王,惡魔,月亮,還有倒吊人。

女巫再度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,將倒吊人塞進我的手中。

我離開了那帳篷,抱著一種懷疑也許那裏根本沒有什麽帳篷,茂盛的蘆葦叢包圍了我,我像是深陷在最柔軟的羽絨夢境中,我撥開層層羽絨,按照植物傾倒的方向走去,我聽見了隱秘的喘息,我開始懷疑那是不是我的另一層幻覺。

我看見了正在跳舞的查爾斯,我的好友,優秀的畢業生,還有希熙·哥瑟海姆,家族的第三繼承人,他們的身影在蘆葦叢中若隱若現,像是無法看清的夢境。

那是一種奇怪的舞蹈,他們像是兩棵纏在一起的樹一樣無法分開,希熙·哥瑟海姆眉頭緊蹙,他們時而搖晃,時而顫抖,希熙發出似哭似笑的低聲呻吟,這聲音讓人想起從窺視孔中見到的一切。

我是背負了令上帝憤怒的罪惡做出如此描述,我難以想象這正是我的查爾斯做出的事情,他們本該親密,卻又不被允許如此親密。秋風掀起少女的白色長裙,上帝向我們揭示一切糾纏不清的隱秘罪惡。

我感到頭腦發脹,我想我需要鴉片酊才能停止腦中的轟鳴,我無法移開自己的視線。查爾斯的手從白色的裙底拂過,少女面色痛苦,她的衣裙上濺開紅色的血花。

最後叫醒我的,是伊麗莎白淒慘的叫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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